腸胃里的故鄉(之一) 四千年前的一碗面
□葛水平
等一碗面吃,尤其是冬日暮色下,白日的喧嘩模糊了許多,一切淹沒在暮靄中。這時,你會覺得日子仍然含混在黑白電影時代,也屬于小說印數謹慎和有限的年代。搟面人站在腳地上,暗黃色的瓦數很小的燈泡照亮了她的背影。
“騰,騰,騰”。
灶臺上鐵鍋中的水開了花,水開花的樣子是發出快樂的尖叫,用它的小手頂舉著鍋蓋,旁邊的鍋碗瓢盆有按捺不住的喜悅開始互相磕碰,火苗“簌簌”作響。
要下面了,和著模糊不清的等待,吃面人離開座位,又覺不妥,坐臥不安,最不體面的事就是焦心地等一碗面的到來。
民以食為天,這是千百年來民眾生存活命依附的一個大真理。填飽肚不生事,依據常識行事,生活才會有鼓舞的日子出現。
在北方,填飽肚子,面,居功至偉。
面,是天地之間,最普通、最實在、最沒有富貴氣的民間食物,人們對面的態度,反映著社會、生活的水平。
有面吃,才能飯飽生余情。
一碗面,在漆黑的夜里等待了四千年,攪和了山土的氣息,尚存幾分貴氣。
一個女人,在松柏、柴草、野花的擁偎中,她用一雙巧手扯面,一切沒有來得及送往嘴里,山動搖了,一瞬間,山和山洪扭滾在一起,這時候,聞到面的醇香,死亡,讓一碗面成為一種考據。
被考古學家在中國西北青海省民和縣喇家村的黃土高原泛濫區挖掘出來時,一小堆保存完好的條形物躺在一只陶土制成的碗里,鬼愣愣的,很惹人眼。
地震將這個小村莊埋在了地下三公尺處,假如不是沉睡,一碗面怎么可能蓬勃到現在?
面條已經煮過,覆蓋在一只倒扣的陶碗中,看起來細細黃黃,極像山西人經常使用的小麥粉做成的拉面,并且反復扯成細長細長的條。
碗底的空隙形成一層保護空間,使軟面條未被壓碎而保存下來。
當陶碗出土見了日光,見了空氣,如同見了呼吸,面條迅速氧化為齏粉。
不過,考古學家仍設法分析出了面條的成分。他們在查看面條中的淀粉粒和礦物粒時,發現這些古面條跟我們現在吃的不一樣,不是由小麥制成,而是由粟和小米做成。
黍是一種個性鮮明的食物。它被馴化后,具有抗旱耐貧、生長期短的特點?!对娊洝ね躏L·黍離》中有這樣一句詩:“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笔虻暮糜佯⒊霈F了。
稷,有人說它是不粘的黍,也有人說它是高粱。這種古老谷物的出現比黍稍晚,但稷的優點就是產量高。先民的人口因稷迅速繁衍。
稷,在先民心中不僅是種食物,還具備社會性。周人將稷奉為五谷之長,并把自己的始祖稱為“后稷”,西周時,稷被神化,成為“谷神”,與“土神”一起組成國家的代名詞“社稷”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稷”由谷物演變為“精神圖騰”。
小麥在中國成功移植歷時不短,它是逐漸從中國西北部發展到東部及南部的??脊艑W上有證據可以證明,雖然在五千至四千五百年前小麥已在中國西北部出現,但直到唐宋朝才推廣起來,也就是從公元618到1279年之后,小麥才成為繼大米之后中國的第二大谷類作物。
也許是正午,也許是傍晚,撈往碗里的面遇到地震引發來的洪水,瞬間,全村直接被洪水淹沒。
從來沒有看見過神靈存在,一道咒符的降臨,有多少人在災難中消失?
生命不僅僅存留在具體的個體身上,還是一個薪火相傳的時間流程,一個時間中的節點,一碗面告訴了我們古人的生活質量。
小米是沒什么黏性的,怎么可能做成面條呢?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一個疑惑,什么樣的手工藝能做出如此細長的面條?
因為沒有見過當時出土面條的樣子,一直以來我心中的答案是,它是用北方一種壓面的木制河撈床壓下的面條,小米加了榆樹皮碾碎的粉,起到黏合作用。
榆樹,刮去皴裂的老皮,用錘子使勁捶砸開那白生生的嫩皮。捶得白皮絲絲縷縷,就可以一塊塊撕下來了。榆皮曬干,到石碾上碾爛,細籮篩下,榆皮面就成了。做榆皮面最好的是根上的皮,那皮深埋在土里,皮薄肉厚,而且碾來渣滓少,出面率高。
河撈面,多在北方人家尤其山西民間和陜北流行,在不同的地方名稱有些不大一樣,有叫河撈面,也有叫饸饹面。吃河撈時,有專門壓河撈的工具,稱為“河撈床”。
老的木頭制的河撈床是在一根木頭上挖個杯口粗細的圓坑,坑上下通透,在坑底下釘一塊扎滿小孔均勻分布大小適中的鐵皮或銅板。在河撈床上方有一根圓柱體上面連接在一個軸上,將河撈床架于鍋上,把和好的面搓成長圓形,在水里蘸一下,將面添滿圓洞,放入河撈床坑內,木芯置于洞口,然后按住河撈床的床把,手扳木杠用力下壓(擠壓),將面從小孔中壓入開水鍋中,把面壓盡后,用刀將河撈床底的面絲割斷,三滾兩滾,河撈面就熟了。
大的河撈床,要用兩三個人的力量才能操作,適用于婚喪嫁娶。家庭用小河撈床形如大河撈床,只是尺寸要小。壓罷河撈要用小鐵勺子挖干凈床坑,當緊的事,一不當緊床坑里的面就干了。
好媳婦的河撈床很干凈,清清爽爽,只用看河撈床就知道是居家過日子好女人。
榆樹皮的作用是可以用在所有一盤散沙的面粉中,揉摻了榆樹皮面粉的面食舌感滑溜柔軟,入口別有一番妙處。
四千年前,我們的先民已經有了較完善的技術對糧食作物進行脫粒、粉碎,達到足可以制作成面條的面粉,利用面粉做成和目前河撈面一樣均勻、細長的面條,盡管當時面粉的質量還比較粗糙,我相信摻拌著榆樹皮面來黏合,再用工具壓下完全是有可能的。
糧食在古老的節氣里成熟,由面食工具看到了吃面人的愣硬倔。一碗面,頭埋進碗里使勁拋,一副餓極了的熊樣,那面吃得是湯濺四處、咀嚼山響。
陜西人說:“這面食把陜西人吃得胖乎乎的,尤其是關中人,都是盆盆臉,肉厚脖子粗?!?/p>
面把秦國東向之勢吃得一發不可收拾,那么,統一中國的偉業還能由誰來完成?只能由吃面的人來完成!
過去中國人聲稱,馬可波羅把面條從中國帶到意大利,意大利人則說,在馬可波羅之前就有面條,喇家村出土了一碗面,一碗面讓我想到了伸向遠方的道路。
在現今羅馬北方的伊楚利亞古國一幅公元前四世紀的古墓壁畫中,描繪出奴仆和面、搟面、切面的情景。不過不管是伊楚利亞人或意大利人,通常都被認為是將面拿來烤食。
中國的煮面條,我想象不出還有哪個國家有此耐心舍得用大把時間來做一碗面。
面是北方人的天,是把日子快過成光景了,憋足了勁,走往人前頭去的精神,是把人安頓住了,以圓潤姿態把持著每一顆或遠或近的心,是誠實、穩當、知足、認死理和一好百好的德性根源,世上的山珍海味再好,也抵不過實實在在的一碗面!